霎时间,箭如雨下。
可轻罗和玉若嫣都没有动手格挡,连冲势也停住,驻足在了原地。
因为那些弩箭,并非来自面前杀气腾腾的府兵。
而是更远处新杀上来的一支人马。
飞箭开路,射倒一批,紧接着无数暗器打来,又射倒一批,转眼间,要包抄他们的府兵就哀号着成片倒下。
本已躲到树后的剑奴侧身探头遥望一眼,大声道:“比刚才来得更多!”
南宫星苦笑道:“这地方还真是个风水宝地,人都死了好几百,还不够多。”
武烈上前几步,高声道:“来的又是什么人?”
四个侍卫抬着一顶竹制软轿,快步上前,左右数名唐门高手拿着阴阳透骨钉保护在侧,轿子上脸色苍白的三公子武达,愤愤道:“幸亏有人提醒本公子,得防着宵小之徒趁乱嫁祸。我要不是拖着病体赶来,这一桶脏水,怕不是要扣在我头上了!”
起先下令的校尉挣扎站起,靠着树道:“三公子,明明……就是你下的令!”
武达沉声道:“那你倒是说说,我几时对你面授机宜的啊?本公子养伤治病,躲在唐门给安排的院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,什么时候见过你!”
那校尉目光闪烁,强撑道:“你……你托了心腹传话,说……”
“哪个心腹!”武达指着他鼻子道,“我的心腹如今都在这儿了,来来来,你给我认认,是哪个去对你下令,让你办下这种蠢事的!唐门高手跟在你们后面听得清清楚楚,你们是要把那边的人都杀了吧?啊?玉捕头,老五,连着那个什么星,是不是都要杀了?”
那校尉脸色铁青,捂着身上箭创道:“是,这正是三公子你亲下的命令!我……我只是没想到,你竟是为了再来救他们,卖他们一个人情!你好阴毒!”
他厉声说罢,忽然用力一拔,箭头连着皮肉一起脱出,他瞪着血红双目,忽然回手,将那支箭狠狠插入了自己咽喉之中,旋即,四肢一抽,靠在树上缓缓倒下。
“来人啊!”武达怒道,“把还没死的都抓起来,一个个给我审!我倒要看看,究竟是什么人用这么恶毒的法子陷害本公子!”
这一下奇变陡生,南宫星遥望唐远明也跟在人群中,身边数名唐家才俊严阵以待,总算放下心来,长出口气,缓缓坐倒。
玉若嫣将剑丢还给剑奴,快步退后,蹲下扶住南宫星,低声道:“小星,我需要托你帮我个忙。”
南宫星点了点头,“你说。”
“此次回到唐门,我……恐怕凶多吉少。”她语调平静,像是说的并非自身之事一般,“我生死并非大事,但若要让这些狼子野心之辈得逞,毁掉镇南王府数十年心血,令王爷晚景不宁,那我死也不会瞑目。”
南宫星肃容道:“玉捕头放心,我既然收了素……收了那朵银芙蓉,就必定会保护你平安无事,想要你死,得先跨过我的尸身。”
说这话时,他一身伤口狼狈至极,衣衫都被血染透大片,单看此刻,不求着玉若嫣保护他已经不易。
可他也并非逞强吹嘘,银芙蓉接下,就是生死交易,身为如意楼少楼主,他岂能畏缩不前。
此刻他心中悔恨,更多是因为仰仗天赋根骨,过往不够勤学苦练,快快活活做着个风流公子,结果遇到强敌,眼见自己女人被逼上死路无可奈何,真如心尖上被插了无数钢针,来回搅动。
一想到雍素锦已九死一生,他就满腔懊恼,豁出命去保护玉若嫣周全,自然不会是一句空话。
“回去之后,我必定要成为阶下囚。”玉若嫣望着正在低声交流的两位公子,和旁边神情深不可测的轻罗,轻声道,“我求你尽快养好伤,然后,把我偷出去,咱们一起逃。”
“逃?”南宫星一怔,确实没想到这话会从玉若嫣口中说出,“可要是逃了,他们会把所有罪责,一股脑推到你头上吧?”
“无妨,”玉若嫣缓缓道,“王府……已没有我容身之处了,等我将手头所有证据交出去,对王爷,我也算是还了人情。此后无牵无挂,无拘无束,便能将今日结下的仇家,一个个清算过去。”
“你不是已经交出去了么?”
“那是临机应变的信口胡言。我连着数月奔波,一来这边就身陷囹圄,哪有机会转移东西。”
看武烈已向这边走来,南宫星点头道:“好,等回去我就向唐门讨些好药,伤势大致无碍,我就去把你救出来。”
“是偷。”玉若嫣扶着他迎向武烈,低声道,“要是打草惊蛇,咱们可能都走不脱。”
“好。那就偷。”
果然如她所料,这一行各怀鬼胎的人结伴翻山越岭,回到唐门之后,就由武烈发号施令,将她关押进了封闭石牢,命唐门高手以麻痹毒针刺入双肩穴道,严令寻常人等不得接近。
说是为了防范心劫发作,但明眼人都看得出,这应该是剩下三位公子角力斗法的结果。
南宫星和四大剑奴先在唐门药庄住下,诊治所受外伤。
霍瑶瑶和唐昕都赶来陪侍在侧,唐醉晚过来探望一眼,见屋里已经满满当当容不下她,本来说要回去,却被唐昕一把拉住,拽到旁边小声嘀咕起来。
南宫星忍过疮药那股辛辣刺骨的痛楚,按着绷带挪靠在床头,皱眉问道:“他们姐俩去说什么了?”
霍瑶瑶也有几分医术,拿着几样唐门的药膏东闻西嗅,用小瓷碟子挑出一些,一边拌匀,一边小声道:“八成是不让走呗,主子,人家俩再怎么也是堂姐妹,你一说你运功力竭,今晚上需要人,唐昕还能不打小算盘呀。你看吧,一会儿准说你受伤了不能动,留下的人多多益善。然后呢,我就成了孤零零那个咯。”
南宫星轻轻叹了口气,心情不佳,也没了调笑几句哄哄她们的动力,只柔声道:“瑶瑶,你要不愿跟她们一道,碧春在厢房那边养伤,你去陪她,彼此也有个照应。”
“不走。”霍瑶瑶干脆地一摇头,“玉大捕头进了牢,素锦姐姐坠了崖,碧春姐姐吐了半盆血,四大剑奴胳膊打着绷带,主子你这儿也包得跟个面人儿似的,这唐门山头,我看啊……已经成了阴煞极凶之地。等你的时候我一直找借口赖在人家门主处理事务的地方,就图个人多。你回来了,那我还是守着你,总比自己乱跑安全些。”
说着话,唐昕拉着唐醉晚进来,果然是不打算让她走了。
但坐下开口,讲的却是正事。
“小星,醉晚刚才有件事没跟你说,怕你着急。”
“哦?”南宫星伸出胳膊,让霍瑶瑶给肩头伤口换上新调的药,皱眉道,“那快些说,要是迟了,只会更急。”
唐醉晚瞄一眼唐昕,露出一副被她说中的惭愧神情,低头轻声道:“星哥哥,你走前叮嘱我帮你留意着紫萍,我一直每天过去探望。她……她如今已不在关押医生们的地方了。”
南宫星眉心一皱,道:“她去哪儿了?”
“三公子去找大夫治伤的时候看了紫萍一次,紫萍说……说你根本没保护好她,不愿意再跟你回如意楼。三公子不知怎么发了豪情,非说……说罗傲犯的错,朝廷不能不管,就……把紫萍接去他那边了。”
唐昕望着南宫星的神情,蹙眉道:“小星,你……为何这么在意紫萍?难道……”
南宫星点了点头,“不错,就是那个难道。只是……这人办事实在太过周全,几次被逼到险处仍能出招化解反制,还不留任何证据,光凭破绽和推断,我自己……也没有十足把握。否则,我早就一掌将她打死,以绝后患了。”
唐醉晚瞪圆眼睛,小声道:“可……可她的脸,那……那难道……是易容的?”
霍瑶瑶急忙摆手,道:“绝不可能,我给她下乱心灯的时候摸过,眼下面那儿都能摸到颧骨了,我是经常易容的,易容这活儿,好加不好减,削掉那么深一层脸皮,这要造假,得找女娲娘娘从新捏才成。”
“削掉后不是易容,不代表削掉前不是。”南宫星咬了咬牙,沉声道,“罗傲此次相当于自曝身份,他就是天道安插进来负责在公门接应的棋子。如此看来,要帮文曲摆脱嫌疑的最好方法是什么?就是由他下手,亲自割掉文曲易容的那层脸皮,伪装成受伤的模样。”
“等等,”唐昕抬手道,“不对啊,你要说别人……还有这种可能,可根据掌事那边的记录,紫萍第一次筛查的时候,脸皮就被划伤了。那会儿负责查验的可还是我们唐家弟子呢。”
南宫星靠在床头,缓缓道:“大家判断易容的依据是什么?是不是假脸的下面,有一张真脸?”
“对啊。”唐昕理所当然答道,唐醉晚也附和地点了点头,唯有霍瑶瑶,若有所思眉心紧锁,一时没有表态。
“可如果那张假脸下头本来就是已经削过一层的,没有脸的真脸呢?”南宫星沉声道,“如此一来,破了假脸,露出血肉,露出筋骨,便都成了理所当然。查验易容的人看到这种情景,怎么还会怀疑面皮有假?”
霍瑶瑶摸了摸自己面颊上的绒毛,咂舌道:“这不可能吧……削掉自己脸皮,换一层假的上去,为了防查,恐怕还要从里面粘牢,那……那文曲就没有改换身份的余地了啊。”
“所以她本就没有改换身份,她一开始取代的是紫萍,从头到尾,就一直是紫萍。”南宫星恼火自己受骗,拳头不自觉紧紧握住,“她并非单独行动,心腹部下带了不少进来。单一个范霖儿,就能替她去做很多事。而且她此前是梳妆丫鬟,进出各处女眷房间名正言顺,就只有她,才能在不改头换面的情况下,做到所有只能文曲来做的事。咱们最初一直在往她千变万化,面孔诸多的方向去查,依我看,这正是文曲故意设下的误导。咱们越是卖力去查易容,把换脸当作关键,就越是容易让她进入到死角之中躲藏起来。玉若嫣中招的时候身边只有三个丫鬟,如果没有那些误判,不走弯路,只盯着她们三个不放,她绝躲不了这么久。”
霍瑶瑶苦着脸道:“可……可她们几个我挨个用过乱心灯呀。”
“文曲用乱心灯大都是偷偷摸摸,怎么可能如你一样轻易制造出一个旁人能嗅到,她自己嗅不到的场合,我之前就说过,这乱心灯,对文曲多半根本不会起效。否则,她怎么敢大大咧咧在唐门里四处藏下如此多的备用?”
唐昕听着都有几分胆寒,“难道……她是故意让咱们缴获那些乱心灯,拿来当作脱罪的又一重手段?”
“那她为何还要放火烧掉?不准咱们再用?”霍瑶瑶嘴快,当即问道。
“因为她当时已经脱罪了,而罗傲那边出了岔子,她才被逼得铤而走险。”南宫星在脑海里顺了数遍,所有事情串联起来,都只有唯一的答案能串起,“此前我就说要看她的脸,她觉得我对她已经起疑,便趁机嫁祸紫芙,控制她替自己逃往后山,放火烧屋,顺便烧伤自己另外半张脸,至此,她的易容等于是全部卸去,再去查验,也只能看到摸到真正的血肉骨头,再也没有她易容过的证据!”
霍瑶瑶撇嘴道:“那怎么成,她脸皮又不是真的,烧伤的痕迹就算能作假骗过救人的,难道还能骗过给她挑水泡的大夫?”
唐昕在旁缓缓道:“可那些大夫,本就是嫌疑很重的。”
“给紫萍治脸的大夫,是跟着二公子来的,还是四公子?”南宫星挺身坐起,面色凝重。
“二公子。四公子的大夫说不擅长治疗火疮,而且四公子病情较重,他不能常在关押的地方呆着。”
听唐昕说到此处,霍瑶瑶面现不解,困惑道,“这可怪了,看眼下的情形,紫萍分明是被三公子包庇起来的,三公子和二公子已经明面上撕破脸了,那二公子的大夫……”
“二公子的大夫,就不可能是三公子的人么?”唐昕不屑道,“说不定就是三公子买通大夫从中作梗,才让二公子堂堂千金之躯整天病歪歪的。”
唐醉晚小声道:“四公子不也是病怏怏看着要不行的样子么。会不会……”
唐昕摇了摇头,“这俩人不一样。四公子那是天生体亏,实际上并不是抱病之躯,别的不说,他武功就绝对不差,而且……”
此间没有外人,她说话不觉大胆了许多,“看轻罗也知道,四公子绝不是真正的病秧子。”
南宫星点头道:“不错,一个软弱无力的病秧子,不可能满足轻罗那样的女人。”
他比唐昕经验丰富得多,自然感觉得更加清楚。
能让轻罗那样强大自负的女人心满意足容光焕发,展露出饱经滋润的美艳状态,四公子至少在做“男人”的时候,绝对谈不上孱弱。
霍瑶瑶撇撇嘴,小声咕哝道:“那可不一定,我看主子你伤成这样,晚上我们也不一定吃得消。”
唐醉晚脸上一红,坐到床尾,低头别开了脸。
唐昕转回正题,道:“咱们这些推测,我去告诉门主。咱们是江湖豪侠,又不是衙门里的老爷坐堂问案,只要有把握,那就算没有实证,还不能取她性命了?”
“她八成猜到这个,才找到借口,躲去三公子那儿了。”南宫星长叹一声,皱眉闭目,“此前就是一直不知道和文曲合作的公子到底是谁,如今……看起来算是水落石出了。”
唐昕点点头,颇有几分无奈地缓缓道:“三公子挑唆二公子,让他误以为四公子要借母亲娘家的势力发难,赶来之后又受罗傲误导欺骗,连出错招,最终被老三、老五联手一击,病发身残,再也无力回天。可这么一来……世子位子,三公子也谈不上十拿九稳吧?王侯之家,嫡庶分明,远比长幼更重。”
南宫星听她口气,知道她触景生情,感怀自己出身侧室,靠打拼努力弥补生来就比他人落后一截,此中苦楚,旁人怕是难以尽数体味。
他叹道:“这恐怕就是五公子积极出手,而四公子乐得作壁上观的缘由。他有母亲娘家可以依仗,身边又有轻罗这样的怪物护卫庇佑,只要沉得住气,设法破坏掉三公子的阴谋,就能立于不败之地。”
霍瑶瑶眼珠转了转,道:“那按道理,下一个该倒霉的,不就是四公子咯?可为什么……他们这么大张旗鼓逼死了素锦姐姐啊?”
唐昕忍不住丢来一个眼刀子,恼她哪壶不开提哪壶。
南宫星抬手挡住双眼,缓缓道:“此事……和玉捕头有关。他们一直在等一个契机,逼玉捕头犯错,好让她失去威信。如此一来,上百万两的军费挪用下落不明一案,就不得不自此中断。玉捕头如今被指责心劫发作滥杀多人,即使有五公子帮忙讲情,可他们谁也不肯挑明天道在其中的阴谋,唐门明哲保身,如此下去……玉捕头必定凶多吉少。”
唐昕疑惑道:“可如果三公子就是罪魁祸首,玉捕头手上拿着证据,四公子和五公子应该尽力保全她才对吧?”
“但三公子与天道合作,已经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。他收回文曲,利用一群被出卖的棋子撇清自己,赶下五公子重掌府兵。可以说,在唐家堡这片地方,他已经快能一手遮天。剩下两位公子此刻想的,恐怕是如何脱身自保了吧。”南宫星捂着左腹那一时间难以痊愈的剑伤,“瑶瑶,之后你尽量不要离开我身边,我怕文曲对你怀恨在心。阿昕,醉晚和碧春,我就拜托给你了,在我养伤这段时间,你把她们安置到远明掌事觉得安全的地方。图穷匕见,大家都提着点心劲,莫要……再有人出事了。”
“主子,你这伤……三五天怕是下不来床啊。”霍瑶瑶小声道,“想痊愈到能动手,起码十天半个月,我寻思……不行咱们还是撤吧。”
唐昕叹道:“唐家堡虽然解了禁,可唐门现在被包围得更严实,无关人等离开可能还容易点,小星……我不觉得文曲肯高抬贵手放过。三公子要是听文曲的,多半收拾了两个兄弟,就得来对付咱们。”
“那你请唐门的亲戚帮帮忙,”霍瑶瑶急忙抓住唐昕的手,“咱们来这儿出力,又有功劳又有苦劳,总不能眼看着咱们成了冤魂野鬼吧?”
南宫星沉声道:“不必那么担心,如今四公子和五公子都还在山上,虽说府兵之中三公子的心腹较多,可剩下两个也都不是省油的灯。尤其四公子,如今正是坐收渔利的时候,三公子若是明面上被抓住什么把柄证据,轻罗可以名正言顺出手的话,事情不是没有瞬息之间逆转的可能性。”
尽管他竭力安抚,想让大家稍安勿躁,可崔碧春、雍素锦两个武功高强的老江湖都着了道儿,一伤一死,南宫星和四大剑奴都挂了彩,也就四大剑奴伤得不重,包扎一下还能再战,勉强算是强援,可想到那四个加起来也挡不住一个轻罗,诸人就还是阵阵胆寒。
尤其霍瑶瑶,乌溜溜的眼珠一个劲儿转,真像只闻到了猎人刀上血味的狐狸,恨不得竖起耳朵夹住尾巴这就溜进山里。
南宫星沉吟良久,也觉得自己过于托大。
当前如意楼西三堂情势有变,他求援的讯息,未必能得到回应。
加上母亲仍生死未卜下落不明,他不禁暗暗斟酌,要不要往近处寻一个前辈高手过来助拳。
他师父风绝尘在上一代狼魂归隐之际已成为实质上的领袖,诸多同门就是看在风绝尘的面子上,也不会不出手相帮。
可问题是,目前距离这边最近的那位,姓沉名离秋,当年行七,他见了之后,要低眉顺眼拱手喊一句沉七姑。
昔年江湖上,这批狼魂横行报仇,引起血雨腥风的时代,曾有句话,叫做宁与风三单挑,不见沉七一笑。
这话的意思,就是谁若成了狼魂复仇的目标,那宁肯来的是风绝尘单打独斗一场,也盼着别是沉离秋笑吟吟露面。
跟前面打,打不过,最多是一死。
跟后面打,打之前,家里已死绝。
当年北冷四,南沉七,真是生生在那一代天道控制的四大世家和七大剑派之中,屠出了一片血淋淋的天地。
两人还有一个共同点,便是杀气过盛,容易上头。
这便是南宫星一直踌躇,不愿通知这两位都离此不远的前辈的主要理由。
可若这山上真要血流成河,他也不是傻子,流别人的,总好过流他身边人的。
雍素锦的悲剧,不能再在他身边上演了。
而且他上次修书送出,若是顺利,近期就要有人到唐家堡来。
只是单请风狼沉离秋一人来帮忙的话,靠那位援兵,应该能压得住阵。
到时有人能敌住轻罗,已经可以确定是元凶首恶的紫萍,便可以先纳上命来。
沉吟片刻,他让唐醉晚取来笔墨纸砚,用狼魂一脉的暗语,而非如意楼内部的印记写下一封短笺,请唐昕帮忙封入蜡丸,走唐门的情报脉络,往指定地点送去。
这并非“南宫星”的求助,而是独狼风绝尘弟子于危机中的求援。
不久,天色渐晚,唐远书差人过来问候几句,叮嘱院中诸位弟子好生照料。
南宫星顺便打探几句,知道唐远图已经顺利脱困,如今唐门上下力求自保,不愿被卷入王府高墙之内的斗争中,因此将大力气都放在防范内院以及守卫唐家堡上。
听说唐炫恼火青柳主仆二人受惊,见唐门多半不会再出大事,拂袖下山,当日就在闹市中连毙三人,挂尸于树梢,胸腹留下大字,“杀人者唐炫”,之后带着青柳扬长而去,不知所踪。
近些日子抗击来犯邪道屡屡立功的傅灵舟,便成了山脚守备弟子的主心骨。
唐蕊家里得此佳婿,自然是乐得合不拢嘴,庄子里喜气洋洋,像是已经在筹备嫁妆。
南宫星本还对傅灵舟颇有拉拢结交之意,可既然这少年并非什么志向高远的性子,又和唐蕊情投意合,让他成为唐门姻亲,在武林中也算是平步青云了。
一般少侠行走江湖总能结交许多知己好友,拉拉拢拢便成了一支队伍。
可南宫星出来走了几处地方,适合拉进楼里的人才没交到几个,打算装进自家后院的姑娘倒是收了一堆。
也不知道他这少楼主,到底是师承了如意楼,还是千金楼。
日暮西沉,晚餐用毕,南宫星伤口痛楚大轻,内力缓缓回复上来,力战之后那股劲头,便又蠢蠢欲动。
不过今时不同往日,霍瑶瑶早早就提醒了唐昕——文曲那臭不要脸的往她们闺房之乐上下了绊子。
三个女的晚饭时候嘀嘀咕咕,也不知道在商量什么。
反正吃过之后,唐醉晚出去弄了坛酒,自斟自饮灌了大半下去。
唐昕找来几条牛皮软索,看着他躺在床上的模样若有所思。
霍瑶瑶叫仆役送了三大桶热水过来,然后请四大剑奴留意院门口动静,该挡的就都挡在外面。
“咱们……是不是该开始了?不然等星哥哥没事,咱们可养不回来精神。”
唐醉晚将酒坛抱下桌子,刚提醒一句,外面就传来剑奴高声提醒:“有客到。”
霍瑶瑶领口扣子都捏开了俩,一听急忙摁回去,匆匆迎到外面,探头看了一眼,又一溜烟跑了回来,紧张道:“主子,是……是那个轻罗!她、她、她不会是来杀人灭口的吧?我要不要提前准备点毒针?”
唐昕走到窗边,掀开缝隙看一眼,眼角泪痣微颤,道:“先别慌,四公子也来了。”
“阿昕,你去迎一下,瑶瑶,醉晚,扶我起来。”南宫星略一思忖,将衣衫整好,暂且停下内息循环往复疗伤的过程,让血色从脸上退去,露出虚弱不堪摇摇欲坠的模样,一点点挪到外堂。
这边是治病疗伤的院子,房间比寻常厢房要小,堂屋不过比门略宽,摆得下桌椅一套而已。
四公子只带了轻罗,两人进来,屋里就显得满满当当。
“小星,伤势如何?可需要让我那大夫来为你看看?”斜靠在椅子上,武瑾将头往轻罗胸口一枕,微笑问道。
“我身子壮实,打小娘用药泡大的,只要还有口气,及时止血,没有缺胳膊少腿,就问题不大。”南宫星懒得卖关子,径自问道,“四公子此时前来,所为何事?”
武瑾略一沉吟,缓缓道:“一些杂事,但若不及时告诉你,恐怕会难以收拾。”
“哦?”南宫星望向轻罗,“公子有如此厉害的贤内助,还解决不了么?”
武瑾轻轻叹了口气,道:“若我还能在此地盘桓数日,那自然不需要劳烦诸位。”
“公子言下之意,是要动身离开了?”南宫星暗暗吃了一惊,不过转念想到,如今三公子优势颇大,武瑾为了避开锋芒,暂退回王府,倒也是一招应对,“是要回王府么?”
不料武瑾却摇了摇头,轻声道:“实不相瞒,我接到家母书信,她……近些日子病情越发严重,父王多方打听,知道往东去,翼州与季州交界一带,隐居着一位十几年前的名医。”
南宫星心中一动,暗想,莫非武瑾是来求他引荐,去请姨娘——当年的名医美人——赎魂玉手华沐贞为王妃治病么?
可他那位华姨娘为人低调不喜张扬,与父亲两情相悦后行事一向谨慎,失身流言传出,被从四绝色中除名之后,便不怎么再涉足江湖,清楚她如今下落的,应该都是上一代狼魂的自己人。
镇南王位高权重,广为探查摸出一个大概还有可能,可武瑾是如何知道要来找他的?
南宫星心中繁复念头掠过,皱眉道:“公子的意思是?”
不想武瑾接着说的却是:“此间事务再怎么重要,也比不过我娘亲的病情。我和轻罗为了尽孝,明日便会出发,沿江走水路往翼州去,先拜会一下定南公苏叔叔,再去寻觅那名神医的下落。”
听他并无恳请央求的意思,南宫星不愿主动说破,便道:“那便祝公子一路顺风,早日寻到神医,治好母亲的病症。”
武瑾微笑颔首,轻声道:“想必你也看得出来,我们兄弟之间,关系谈不上和睦,如今我要离开,三哥、五弟,只怕会更加肆无忌惮。玉捕头对王府一片赤诚忠心,即使做不成我的嫂嫂,也不该蒙冤受难。”
南宫星拱手道:“公子放心,我受人之托,一定会尽力保全玉捕头平安。等上三、五日,我伤口不影响活动,就去想办法。”
武瑾微一侧头,轻罗颇不情愿地哼了一声,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瓷瓶,放在桌上。
他柔声道:“有些事,你能出手,轻罗却不行,这里有王府得自昔年蛊宗的疗伤圣药,对刀剑创伤颇有奇效,一瓶价值千金,你拿去用上,尽早出手,莫要让玉捕头被灭口在牢中。”
他轻轻叹了口气,道:“我已请唐门安排保护,但……”
唐昕一惊,蹙眉道:“公子,唐门怎么了?”
武瑾略一犹豫,缓缓道:“唐门如今的情形,变得颇为奇怪,我也说不出哪里不对,但……你们家的青年才俊,总让我有种看到了我们兄弟的错觉。如今死了很多人,唐家堡不再是铜墙铁壁,我听侍卫说,山下已经有来路不明的江湖人隐匿潜入,提醒我们注意安全。这情形下,唐门能指望几天,我说不准,还是早做其他打算为妙。”
南宫星眉心越拧越紧,暗想,世子一案虽说还不能算是水落石出,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,后续已经不是追缉凶手这么简单,情况变化之后,唐门受到的压力可以说是大大减轻。
难道……此前一心对外的唐家俊杰,要趁着事件的尾巴,开始争斗了么?
他伸手拿过小瓶,递给霍瑶瑶,示意她去里屋检验一下,口中道:“多谢公子指点,玉捕头一旦脱困,我便设法说服她随我一起离开。如此可好?”
武瑾淡淡道:“这当然是最好的结果。但……小星,如此一来,王府我那位谋划一切的兄弟,必定会把包庇凶嫌,收容玉若嫣的罪名,扣在整个如意楼的头上。加上我大哥之死,玉若嫣毕竟是出手的那个,你如意楼……今后在西南一带,只怕是要重重受阻了。”
“我们本也不是在做光明正大的买卖,今后在西南一带,多加小心就是。”南宫星沉声道,“等四公子回到王府,还请对王爷美言几句。”
武瑾点了点头,神情却颇为惆怅,悠悠道:“若我那时还说得上话,自然会帮玉捕头澄清,为你们讨个公道。”
轻罗不悦道:“州同,王爷不是不讲理的人,咱们据理力争,据实相告,就不信老三他……”
武瑾抬手打断,道:“无凭无据,不要凭白污蔑三哥什么。”
他拉过轻罗的手,缓缓道:“此番唐门之行,大家各凭本事,来争心中最想要的东西。谁拿到了,谁笑到最后,谁才是赢家。胜败乃兵家常事,输,也要输得有风度。”
轻罗美眸一斜,不屑道:“这可不是我们习武之人的解决法子。要我说,明明知道是罪魁祸首的,不去一掌打死,还等什么?”
武瑾轻轻拍了她一下,笑道:“当着如意楼,这般草菅人命,你将来可得小心银芙蓉,指你的名。”
轻罗冷哼道:“不就是风绝尘么,别人怕她,我可不怕。”
“咳咳,”南宫星清清嗓子,权作提醒,自己这独狼弟子还在呢,请多少留点面子,“公子此行也请多加小心,三公子心机深沉,又有帮手在侧,寻医问药路途遥远,即便有轻罗在身边,也是危机四伏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武瑾淡淡道,“就连母亲的病,恐怕其中也有什么阴谋算计。王侯之家,难免如此。此次求医若是顺利,我便去请示父王,将母亲接出王府。对那边,我其实已经十分厌倦了……”
额外闲谈几句,等唐昕出门恭送武瑾离开,南宫星长长吐出口气,靠在唐醉晚柔软丰盈的胸膛,总算放松了紧绷的神经,喃喃道:“镇南王真是虎父无犬子,这兄弟几个……竟没一个我看得穿的。”
霍瑶瑶不解,小声道:“主子,四公子……这不是挺明显站在咱们这边了么?而且我觉得他也没什么兴趣当王爷。”
“他的确没兴趣当王爷的样子,不然……绝不肯在此时离开。但他一定还有别的目的,藏在心底,否则,他根本就不必来。”南宫星揉着额角,缓缓道,“此外,你们注意到了么,他说了这么多事,却在我特意暗示三公子已经有帮手在侧的情况下,依然没有一句问到文曲。那是世子遇刺案的真凶,是幕后主使最厉害的一枚棋子,他为何毫不关心?”
唐昕踏进门来,将门闩落下,蹙眉道:“依我看,他比咱们知道文曲的身份更早。这次求医,保不准就是拿个由头离开,免得被三公子联手文曲打得一败涂地。”
南宫星脑中纷乱不堪,千头万绪交错成一个巨大的线团,无力道:“我想,唐门内部新兴起的波澜,会不会就是文曲为三公子准备的后手。五公子势力单薄,在这儿也没有什么亲信,一旦唐门内乱,顾不到五公子和玉若嫣的安危,天道的高手……恐怕就要趁机下手了。到时候,百万两军饷的罪名给五公子头上一扣,远去翼州的四公子再出点什么岔子,世子之位,三公子岂不是唾手可得?”
唐昕叹道:“要真是这样,就算再有证据交给镇南王,王爷膝下没有别的继承人,对这位三公子……怕是也无可奈何了。”
南宫星咬了咬牙,起身往内室走去,“当务之急,是我先恢复行动的能力。阿昕,醉晚,你们进来,今夜,我身体不便,只能辛苦你们三位了。”
唐昕嗯了一声,扶着他让他靠在床上。
唐醉晚脱掉鞋子,从另一侧上去,为他铺开一层厚实单子。
接着,这两人忽然拿出一条牛皮长索,按着南宫星躺下,换手一绕,把他双臂贴身,牢牢捆住。